楔子
京剧的第一个里程碑程长庚,唱念完全不加粉饰,情动于中,气势磅礴。第二个里程碑谭鑫培为京剧的唱念找到了依据与法则,大大提升了京剧的科学性。第三个里程碑“杨梅余”(杨小楼、梅兰芳和余叔岩),更是登峰造极。
前两个里程碑的代表人物都是一个,为何第三个里程碑是三个人呢?这说明什么?京剧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呢?其实还是进步了。一个人或一个行当已经不能代表整个京剧艺术,旦角艺术与武生艺术的迅速发展,大有与须生艺术分庭抗礼之势,打破了其一统天下的格局。因此,虽然不是一个行当,但艺术理念、艺术水平接近的“杨梅余”三人,成了这个时期的代表人物,也将京剧艺术推向了巅峰。
巅峰的标志是什么?京剧能使昆曲屈居一隅,各地方戏相继失色,独显峥嵘。一言以蔽之——“流派纷呈”。“流派纷呈”所呈现的繁盛就是京剧巅峰的标志。但是若冷静下来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的话,一门艺术到达极致之后是不容乐观的。
京剧艺术的审美与中国传统艺术的哲学思想是一致的,它是“留白”的艺术,最反对“太满”。就是因为“留白”,给了每个富有灵性的艺术家以空间。他们练的是同一套功,这套功没有什么流派,就是京剧艺术的基本规律,说来也简单,就是“三级韵”(当然“三级韵”只是代表,它与俞振飞的“习曲要解”、“念白要领”,谭鑫培、王君直、王荣山各自的“音韵理论”都不矛盾)与“身段论”(只是代表,“身段论”不是京剧演员研发的,是学来的,是昆腔的精华,是朱洪福带到“大老板”程长庚科班的,四箴堂、小荣椿、斌庆社练的都是这套功。这套功并不是每个科班都练的,更不是每人都会的)。“三级韵”管唱念,“身段论”管做打。这套功总结精辟,萃取了几辈名伶的智慧。这套功是京剧的本体,可以说这就是京剧。因为它只是个科学的规律,且尽可能地淡化形式(进一步说就是唱A套词B套词无所谓,主要是不倒字;出右腿出左腿也无关痛痒,就是得用腰),因此练这套功的京剧演员,把自己的个性完全融入京剧艺术,便形成了各具特色的艺术风格。他们的个性越是伸展自如,生命力越是自由洋溢,原创精神越是神采飞扬。于是,“流派纷呈”的巅峰出现了。
就是这个“流派纷呈”,给京剧套上了沉重的枷锁。接下来,由于它太过完美,后人被现象蒙蔽了双眼,甚至思维,只去复制流派,而不是传承艺术思想,学习艺术规律,成了没有思想的瞎子、聋子,躲在真空的玻璃盒子里自娱自乐、自我欣赏、夜郎自大。
那么,是不是上述的巅峰过后一定就是衰落呢?
戏曲作为中华民族的艺术瑰宝,在今天的多元文化时代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京剧传统剧目的遗失、传统技法的遗失都不可怕,艺术思想的遗失才是关键。无论是京剧或昆曲的失传,从表面上看,失去的只是形式;往深层看,丢失的是文化感与鉴赏能力。因此所谓“复兴”也不应只是形式。要对京剧有一个全新的认识,真正理解中国传统文化、艺术是建立在中国人传统意识形态上的产物。真正了解京剧本体的内容后,放弃第一个巅峰的形式(即追求流派纷呈),保留第一个巅峰深厚的文化积淀,追求文化感,追求对万物的理解,以及对文化心理的诠释,这是京剧有可能迎来第二个巅峰的方向。
京剧或许真的能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不是以“时代感”来标榜,不再把“流派纷呈”作为衡量的标准。社会在进步,时代在进步,京剧积淀再深也需要接轨。京剧需要有时代感、文化感,随审美趋向、需求而变化。“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但有时候不一定穷途末路才要变,找准时机,顺应文化心理、社会发展而变化,是强大生命力的体现。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关键是“一”,京剧的“一”就是艺术思想和前边说的那套功。没有“一”一切都无从谈起,能唱几百出戏,一点用也没有!王国维强调的治学之道,第一就是要有高度!所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没有这个高度,起点很低,做几十年的学问,再“衣带渐宽终不悔”,再“为伊消得人憔悴”,又能如何!看看西方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或许能从中汲取些许经验。京剧艺术的发展需要放下沉重的心理负担,更需要一个高屋建瓴的文化导向。
国人为什么对京剧怀有特殊感情,愿意称它为“国粹”呢?
中国人以自身的智慧形成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及时空意识,这就决定了中国艺术创造活动中基本的取向,是一种以主观生命感受统摄主客体关系的心理模式。从这个角度看,诗歌、书法、绘画、昆曲、京剧等等,都变成了形式,似乎不重要了。关键的是这些艺术能将主观的身心体验与情思投射入客观的外在形象生动的姿态中,不是对客观对象的认知分析,而是注重人的内心世界的情感意念的表现,而这个表现强调的是意韵。使情感逗留于物象之中,并推动物象朝着情感深化的方向发展,从而使这一情与象互生的状态更加丰富。这是中国人的智慧,也是中国人的哲学。京剧与诗歌虽同源,但各自发展不同。京剧少理论,多传达,以通俗、亲民的方式找到了与除文人以外更广泛的群体的契合点。京剧要表现的是大众“心中所想”的,形式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又能将纷繁的情感意绪凝聚于一种精湛的艺术秩序,而不只是讲故事。昆曲、京剧的艺术思想可以说继承了诗歌艺术思想,只是形式更通俗,唱腔比诗歌的唱酬更丰富,肢体语言更生动,但依然延续中国人崇尚的“简约平和”的美学风貌。从《诗经》到楚辞,从元杂剧到昆曲,从程长庚到“杨梅余”,每一个人都是风姿相殊的生命个体,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艺术是“一己之私”的呓语。人们对事物感触和领受的方式虽然不同,但情同理同。我们通过自身的观照,涵摄其他生命个体各样情状,为生命展现更为广阔的空间。“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其间蕴含了无限中国人心中情愫。或缠绵悱恻,或慷慨悲歌,或简古浑然,或恍惚邈远,须臾间即可感喻于怀,过眼处已是心领神会。此真国粹也。
今天,我们对于京剧的研究不够,对本体的认知尚乏。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进步,越来越多的珍贵文献通过展览、拍卖、网络等各种渠道公之于世,越来越多的早期名伶剧照、唱片、黑白无声电影为我们所享有,这或许是日渐陵夷的京剧艺术的转机。珍视资料,深入研究,找出规律,对当今京剧不无裨益。这也是出版《京剧老照片》系列图书的目的。
该书约2万字,收录民国京剧鼎盛时期生旦净丑各行当高清京剧老照片300余幅,分为“氍毹撷英”(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四大名旦”新戏专题)、“庐山真容”(20世纪三四十年代京津沪著名坤伶便装照)、“聊斋闲话”。其中“聊斋闲话”包括“言菊朋挥之不去的痛”、“梨园正统程继先”、“后杨小楼时代杨派武生”(茹福兰、孙毓堃、李万春、吴彦衡、杨盛春、高盛麟、王金璐、刘宗扬、黄元庆、朱家溍)等专题。
书中所收录照片少见且珍贵,图像清晰,解读颇有深度:或披露少为人知的细节,或有深度的学术发见,深入谈论某人、某行当、某班社,非上网可查的简单的小传或介绍,以及泛泛而谈的艺术历程与评价。本书图像珍贵、装帧考究,值得收藏。